书画传承人物—孙加

超真实绘画与情感医治

——孙加的中国画新路

郝青松

艺术既需要解决自身问题，又需要面对关系问题。中国画长久以来已经形成了一个稳固的概念和形态，很难再有突破和更新。但是艺术存在的关系环境却在不断变化，因此会对中国画本体提出新的问题，促使它去自省和创新。在五代之前中国画曾经有过极其辉煌的写实历史，长卷恢弘，精工富丽。之后的写意水墨开启了新的艺术篇章，心印重于形貌，顿悟高于渐修，对世界的写真就居于其次，甚至颇有偏见。甚或当20世纪西方写实主义影响中国画之后，笔墨至上的国画观依然固步自封，即便谈论写实或实验的中国画的意义，也需要附丽于东方、写意等等概念之上。诚然，写实绘画确实存在过于强调刻划、技术化从而减弱艺术情感表达的问题，但不能因此就忽略或否定中国画的写实路径。从传统工笔画到现代材料绘画，中国画积累了极其珍贵的写实经验，形成了独特的艺术表达方式，不同于传统写意，也不同于西方写实。

孙加就是这一条道路上的探索者，他不仅在超真实绘画的材料技术上开出新路，而且注入了令人感同身受的时代情感。

古希腊、罗马时期，曾经有过辉煌的写实绘画，虽然只余下很少的壁画残片可以参照，但一斑窥全豹，并有同样辉煌的雕塑成就相映照，能够想象当时绘画的写实成就已经非同一般。近现代以来不断出现的考古成果，例如庞贝壁画和埃及木乃伊彩绘都在证明这个被历史忽略的事实。不容否认，中世纪之后的文艺复兴极大地推进了写实绘画的发展，一方面是古希腊、罗马艺术考古重生的影响，另一方面在于经院哲学和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对人文、科学精神的推动。客观世界的宏观与微观，从身体、肖像到静物和风景，都被艺术家当作科学对象去精确再现和摹仿。从14至19世纪不间断的古典复兴到19世纪的现实主义和20世纪的超写实绘画，深受理性精神的西方艺术家在五百多年中创作了不计其数的写实绘画，完全可以比肩两千年前的古希腊、罗马时代。

中国绘画的写实历史并非自然产生，而是深受古希腊、罗马以至希腊化的佛教艺术影响所致，从秦始皇兵马俑到魏晋以降的工笔重彩人物画，都可以看到这一无法忽视的源流。明清以来又开始了新一波的写实影响，从传教士入华带来的圣像画到欧洲、日本留学归来的学子，都对中国画的文人形态和观念带来极大冲击。最显著的写实成就是徐悲鸿开创的中国画教育体系融入了西方写实训练方法，影响到几代艺术家的艺术面貌。直至今日，既可以看到中国画在写实方向的巨大进展，也可以看到诸多文化保守主义的非议。殊不知，论及传统，写实更早于写意；论及当代，写实乃多元之必然。

孙加显然承接了最近的中国画写实成果，又令人耳目一新，以至分外惊叹。孙加曾留学韩国学习中国画的材料技法，这是一个期待被重新发掘的领域。相比之下，韩、日在传统的守护和开拓方面都令人赞赏，在某些方面反而成为老师的先生。孙加不耻下问，勤于好学，又站在先生的肩头望到了更高的地方，看到了更远的视界。他从日本买来植物性颜料的原材料，自己加工做成独有的国画颜料，比之传统中国画颜料在宣纸上有着更好的附着性、稳定性，也更加适用于孙加的绘画造型方法。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每一次绘画材料的更新几乎都会带来绘画风格的变化甚至艺术时代的变革，譬如明代生宣对熟宣的更新，为适应生宣渗水速度的变化，长锋羊毫毛笔相应更多的使用，大写意水墨风格也随之出现。在当代与绘画材料变革有关特别值得讲述的是发生在孙加生活、工作所在地沈阳的一次教学冲击。1988年6月和1991年5月，法国当代油画材料学家克劳德·伊维尔两次受鲁迅美术学院邀请来华举办油画材料技法研究班。由于种种历史及客观原因，中国油画艺术家之前主要学习的是印象派之后以及前苏联油画的”直接画法”，对有着深厚历史的西方传统油画以及”间接画法”缺乏深入研究，油画材料和技法知识的缺乏和运用不科学也会导致作品无法长久和良好保存。伊维尔先生的教学为中国艺术家补上了西方传统绘画材料技法的重要一课，讲习班教授的传统油画透明罩染技法也为中国艺术界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在当时的油画界掀起了”材料热”，涌现了诸如湖北的石冲、冷军等等超写实油画艺术家。但很奇怪，在讲习班的举办地沈阳乃至东北，直至今日才出现了孙加这样从材料去突破的超写实艺术家，而且还是在中国画领域，实在是一个神奇的奥秘。

不仅在观念上，文人画水墨至上的传统轻视写实艺术，而且在绘画方法上，中国画已经早已失却了写实的能力和技法。直到徐悲鸿的中国画实践和教学方法开始重新嫁接写实与中国画的联系，他把素描和写生引入中国画课堂，把中央美术学院的中国画系改称彩墨画系。无论历史如何评述，客观上这样的举措的确开发了中国画的写实能力，对西方写实绘画高度的认识提升了中国画材料的写实潜力。宣纸上用笔墨也可以画光影素描、塑造形体，极大地拓展了中国画的表现空间，在水墨和工笔领域都出现了优秀的写实艺术家，诸如蒋兆和、李斛、何家英等等。孙加则是一位更加综合的中国画写实艺术家，油画、工笔、水墨的技法和感觉兼具，却依然不离中国画的本体。

如果不看原作，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中国画可以如此写实！所谓逼真再现，除去整体形态的准确之外，更指微观细节的深入表现。“远观景物粲然”，近视并非如董源山水之“几不类物象”，而是毫发毕现，几可乱真，甚至其真实感受大大超过了对象本身，可以称为超写实或超真实。当代艺术中有一种风格就称作超写实主义，代表画家是美国艺术家克洛斯，他的肖像作品的尺幅和细节均比真实对象更为夸大和深入，创造出超真实的视觉幻觉。这其实是虚拟的真实，远远超过真实的视觉感受，但会使人以为比真实更加真实，从而更加相信虚拟真实。电子媒体时代的高像素设备和图片处理软件的普遍使用，极大地扩展了艺术家对于物象细节的无穷探究，也在超写实绘画中满足了观者的观看快感。分明是个视觉乌托邦，却如此令人信服。艺术既完全摹仿了现实，又全然超越了真实。可以认为，孙加的超写实中国画与来自欧美的超写实主义异曲同工，殊途同归，都是图像时代的绘画见证。

固然，图像时代充斥了各种不断升级换代的图像处理软件和设备，但是绘画的潜力依然不容忽视。因为图像时代如同机械复制时代一样，灵光同样消逝，而绘画与艺术家之间直觉的表达关系有可能唤醒和恢复灵光的情感知觉。

穿透孙加超真实绘画的表面，不仅仅惊叹于他超强的绘画写实能力，更感受到画面传达的人性与情感。身在当下的图像时代，虚拟真实掩盖了真正的人性存在，很多超写实绘画都迷失在技法的炫耀和观看的惊奇中。孙加的超真实绘画，一些是与青春有关的人物形象，更多的是各种动物生灵，它们可以称为人类的朋友。在很多消费文化的产品中，动物被用来作为娱乐化、拟人化的动画形象，固然可爱可亲，但未必反映了真实的人与世界的关系。人是自然界的管理者，管理的根本方式却是爱。但是，在动物园笼中圈养的动物又能有几份快乐可言？又有多少人能够看到它们眼中的忧郁呢？能够看到它们眼中的人性呢？这正是孙加绘画中更为重要的地方，他真实传达了动物作为情感生命体与人同在的可贵性情，“与喜乐的人要同乐，与哀哭的人要同哭”。超真实，在这里更可以理解为超越了虚拟真实的绝对真实，真实的人性与情感。从而能够感染因超写实而被吸引来的观者们，进而不其然却沉浸在与画面中的它们同哀哭的情境之中。孙加赋予超真实画面的情感因素，因而具有了医治世界冷漠的功用和果效。

其中最为震撼的一幅作品，孙加使用了几万张原始图片的素材，画出以沈阳为背景的宏大城市景观，视平线在摩天大楼的高处，由近及远，由左向右，层层叠叠的高楼有如人造峰峦一般，数不胜数，一直延伸到天际线的终点。定睛于一个局部时，却亦能看到非常生动的建筑细节与生活印记。但这是不计其数的细节和局部啊！恍惚之间，心与眼都迷失在这个图像时代堆砌而成的景观社会里了。近景，却是一只背对观者的小狗，全身卷曲的毛发迥然不同于背景中几何构成的冷漠都市。它卧在城市的最高峰，俯瞰人类居住并且已经迷失在其中的城市。它为人类忧郁，它也预言审判世界，仿佛一位孤独的先知。

世界充满奥秘，所以有超写实绘画。世界充满魔幻，所以还有魔幻现实主义。但是唯有表达了真实的情感，其中有爱与温暖，超写实才成为超真实，艺术与世界才会有疗愈的希望。这也是孙加热爱的艺术。